作者:【汉】孔融
【资料图】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为始满,融又过二。海内知识[1],零落殆尽,惟会稽盛孝章尚存。其人困于孙氏,妻孥湮没,单孑独立,孤危愁苦。若使忧能伤人,此子不得永年矣!
《春秋传》曰:“诸侯有相灭亡者,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2]。”今孝章实丈夫之雄也,天下谈士,依以扬声,而身不免于幽絷,命不期于旦夕,是吾祖不当复论损益之友[3],而朱穆所以绝交也[4]。公诚能驰一介之使,加咫尺之书,则孝章可致,友道可弘矣。
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能讥评孝章。孝章要为有天下大名,九牧[5]之人,所共称叹。燕君市骏马之骨[6],非欲以骋道里,乃当以招绝足也。惟公匡复汉室,宗社将绝,又能正之。正之之术,实须得贤。珠玉无胫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况贤者之有足乎!昭王筑台以尊郭隗,隗虽小才,而逢大遇,竟能发明主之至心[7]。故乐毅自魏往[8],剧辛自赵往[9],邹衍自齐往[10]。向使郭隗倒悬而王不解,临溺而王不拯,则士亦将高翔远引,莫有北首[11]燕路者矣。凡所称引,自公所知,而复有云者,欲公崇笃斯义也。因表不悉。
注释:
[1]知识:知道的和相识的人。 [2]《春秋传》:《春秋》的讲解本,现存的有三种:《左氏传》《公羊传》《穀梁传》。本文所引的为《公羊传》,见僖公元年。当时赤狄(北方少数民族)攻打邢国,齐桓公、宋桓公、曹昭公亲自率兵救邢,邢军已经溃散,逃到诸侯的军队里。故《公羊传》说:“邢已亡矣,孰亡之?盖狄灭之。曷为不言狄灭之?为桓公讳也。曷为为桓公讳?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诸侯有相灭亡者,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 [3]吾祖:指孔子。《论语·季氏》:“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4]朱穆:字公叔,南阳宛(县治在今河南南阳市)人。汉桓帝时任侍御史。常感世风浇薄,乃著《崇厚论》以矫之。又著《绝交论》,《后汉书·朱穆传》注录其大略。 [5]九牧:即九州。古代把中国分为九州,州的长官称“牧”,故九州亦称九牧。亦指全中国。 [6]“燕君”句:《战国策·燕策一》:燕国被齐国攻破,燕昭王即位,卑身厚币,以招贤者,欲以报仇,往见郭隗。郭隗曰:“臣闻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近侍)言于君曰:‘请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马,马已死,买其首五百金,反以报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今王诚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于是昭王为隗筑宫而师之。” [7]“昭王”句:见注[6]。 [8]乐毅:战国时魏人,为魏昭王使于燕,燕昭王以客礼待之。后使乐毅为上将军伐齐,下齐七十余城。 [9]剧辛:战国时人,本居赵,后亡奔燕国。 [10]邹衍:战国时阴阳家,齐人,历游魏、赵、燕等国,燕昭王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亲往师之。 [11]首:向。“北首燕路”,用《史记·淮阴侯传》广武君李左车语。
赏析:
盛孝章名宪,是作者的挚友,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汉末为吴郡太守,是当时名士。孙策平定吴郡与会稽郡后,因妒其名望将他囚禁起来。远在北方的孔融得知后,心急如焚,但欲救无力。当时曹操正挟天子以令诸侯,声威显赫。孔融深知能救盛孝章者,唯操而已。所以他就写了这封信给曹操,请他出面援救盛孝章。可要达到这个目的,并不容易:一是曹操虽爱孔融文才,但又恨其骨傲气高,心存芥蒂;二是孔融虽求操心切,但又决不肯放下架子,俯首低眉。从文章看,这两方面的困难都被克服了。那么,作者是怎样做到既让曹操言听计从而自己又不失尊严的呢?我们来看正文。
全文可分三段,在第一段里并未直接提出请求,而是首先以老朋友的身分动之以情,以“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的慨叹入手,通过寒暄双方“忽焉已至”的“五十之年”来沟通感情,消除芥蒂;又用“海内知识,零落殆尽”的叹息之声诉之以今日朋友之难得,意在让曹操感觉到“会稽盛孝章”的“尚存”实为不幸中之万幸。作了这样的铺垫之后,作者笔势一顿,连用四短句正面描写盛孝章“困于孙氏,妻孥湮没,单孑独立,孤危愁苦”的悲惨处境,并着重突出其将“不得永年”的伤人之忧。这就造成了一种感情的力量,而感情的力量是很能打动人的,从而使曹操在心理上和感情上产生了一种压力,感到不救盛孝章,于心不忍。
感情的氛围形成以后,文章自然转入第一个层次的论说。在第二段的开头,作者仍然没有急于说出正意,而是继续引而不发,晓之以义。他先是采用激将之法,援引古例:“《春秋传》曰:‘诸侯有相灭亡者,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言下之意是,曹操如果不救盛孝章,就该像桓公不能救邢国那样,感到耻辱。然后又强调了盛孝章的本领和名望,“今孝章实丈夫之雄也,天下谈士,依以扬声”。一方面明告曹操这是难得的人才,救来可用;一方面也在暗示曹操,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救盛可扬己名。曹操对此想来不会无动于衷。接着,作者笔锋陡转,再次突出盛孝章的困境,用“身不免于幽絷,命不期于旦夕”两句表明事情迫在眉睫,机会转瞬即逝,催促曹操赶快行动。而如果曹操撒手不管呢,则“吾祖不当复论损益之友,而朱穆所以绝交也”。写得这样严重,大有一种胁迫意味:救盛义不容辞,不救天理难容。在说尽了救与不救的道义之后,作者才水到渠成地轻轻说出自己的建议:让曹操“驰一介之使,加咫尺之书,则孝章可致,友道可弘矣”。前面一再强调意义重大,而实现的办法竟如此简单,反掌之间即有弘道之功,曹操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曹操不是书生,空洞的道义远不如切实的利益更有说服力。所以作者在结束了晓之以义的第二段之后,又趁热打铁,写了诱之以利的第三段。作者先用“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能讥评孝章”这几句,告诉曹操“讥评孝章”者纯属诽谤,万不可轻信,以此打消曹操的疑惑,再用“孝章要为有天下大名,九牧之人,所共称叹”几句第二次强调孝章的名气,确为难得的“丈夫之雄”,从而坚定曹操救援的信念。然后又用以退为进之法写道:“燕君市骏马之骨,非欲以骋道里,乃当以招绝足也。”意思是说,即使孝章才能不合你用,但只要延揽救援,天下贤者必能闻风而至。救一人而贤达齐来,这对曹操的诱惑力可谓大矣。因为曹操要“匡复汉室”,统一天下,“实须得贤”。现在“得贤”的关键,就在救援孝章,真是天赐良机,求之不得。到了这一步,曹操可能会感到,不救盛孝章,于志不合。但是作者并没有就此罢手,而是继续旁征博引,连用形象的比喻,生动的实例阐发救盛招贤的意义:“珠玉无胫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况贤者之有足乎!昭王筑台以尊郭隗,隗虽小才,而逢大遇,竟能发明主之至心。故乐毅自魏往,剧辛自赵往,邹衍自齐往。”反之,“向使郭隗倒悬而王不解,临溺而王不拯,则士亦将高翔远引,莫有北首燕路者矣”。写得笔酣墨饱,雄辩有力,流畅之至。而曹操看到这里,不可能不是救志已坚了。文章的最后几句,作者又用“欲公崇笃斯义”照应全文,在反复叮咛声中结束了这封书信。
但令人叹惜的是,尽管孔融的说服非常成功,曹操准备征召盛孝章为骑都尉了,然而为时已晚,救援信尚未送出,盛孝章被杀的噩耗已经传来。
本文在写法上有两大特点。一是反客为主,不卑不亢。孔融此信目的是请求曹操援救盛孝章,可写来似乎是自己闲来无事,议论孝章,给曹操举荐人才。明明是自己救盛心切,求操心切,但却不动声色,似乎只在为曹操出谋画策,俨然是其谋士;但又决非一般的谋士,而是具有特殊身分的谋士。他没有忘掉在寒暄时以年长者自居,说一句“公为始满,融又过二”,摆摆资格;没有忘掉在信中抬出“吾祖(孔子)”,亮亮名牌。孔融这样写,当然与他架子老大,不肯屈尊有关,但主要还是为了造成一种压力,一种气势,迫使曹操就范,写法非常高明。
二是知人论事,对症下药。作者深知曹操的为人,既是将帅又是诗人,必然重情尚义,既有雄心又有本领,必然爱才尊贤。所以他在信中首先动之以情,从感叹岁月飞逝,写到友情难得,再描画孝章愁苦,布置了感情氛围,然后晓之以义,以桓公知耻之事相激,以孔子友道之论相逼,使曹操感到救盛义不容辞,万难推却。最后又诱之以利,反复申说匡复汉室,实须得贤,得贤之法,在于救盛;否则贤人才士必将“高翔远引”。作者就是这样,分三个层次,有情有义,有软有硬,有理有利地写来,使得曹操对盛孝章不忍不救,不得不救,不愿不救,完全达到了预期的目的。
此外,全文字里行间所体现的作者对盛孝章的火热心肠也为文章增添了不少艺术感染力。限于篇幅,不再细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