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玮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像个孩子,她最喜欢的就是捏娃娃,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用手轻轻捏着白色的软陶泥,先捏出娃娃的头部轮廓,然后是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她小心翼翼地给娃娃化妆,接着做头发、做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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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娃娃对于章玮来说是一种放松,成年人的世界太累了,人小的时候哪儿有那么多烦恼。
“你不要长大好吗?你不长大,妈妈也就不老了。”女儿4岁时,章玮有一次对女儿说。
“不行的,妈妈,我要长大的!” 女儿马上回答。
“你长大是为了什么呢?”
“我长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你有什么事情要做?”
“等我长大了,你就知道了!”女儿认真地对章玮说。
初入“小儿科庭”
1994年8月,22岁的章玮从华东政法学院毕业,进入上海市闸北区人民法院刑庭工作,一干就是16年。按照章玮自己的说法,刑庭这份职业让她看起来有点“凶”,说话比较“冲”。
一次,有个当事人在法庭上对她说:“你们这些法官,拿着工资、手中有权,又享受国家待遇,日子不要太好过!”
章玮立刻回复他:“我今天能够坐在这里,也是付出艰辛努力的!寒窗苦读本科毕业,来到法院发现学的知识不够,我又继续攻读在职研究生,加在一起一共读了19年书。我努力读书,所以做了法官,如果你努力付出,你也一样可以,现在我问你,你付出了什么?”
那个人被问得哑口无言。
作为一名刑事法官,章玮疾恶如仇:“对罪犯,一定要依法惩处,否则对不起社会!”
2010年6月,章玮被调到少年庭担任审判长。当时的少年庭被戏称为“小儿科庭”,案件数量少,法官人数也少,无论是考核还是评优,和其他大庭比起来都不占优势。说实话,开始章玮心里是有些不乐意的,但很快,她就领教到了这个“小儿科庭”的不简单。
“你怎么长大的?这么早到社会上混,吃不饱饭怎么办,去喝西北风吗?”一次,她在法庭上忍不住教育一名未成年被告人。
“法官,我就是喝西北风长大的,我的父母从来不管我。”站在被告席上的男孩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
章玮愣住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女儿正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家人的关爱,健康安全地成长着,而眼前的这个男孩,完全没人在乎。他误入歧途,根本意识不到会对自己的人生产生多大的影响!
还有一个男孩,总是盗窃,章玮总是在法庭上看到他。“你不能这样下去啊,这次刑满之后一定要回原籍老家,去找一找自己所在的村委会,看看他们能不能提供给你一些生活保障。”章玮苦口婆心地劝说男孩。
男孩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养父母对他并不上心,男孩从10岁起开始流浪,没有身份证,没有经济来源,盗窃是他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手段。他没有读过书,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都不会写。
除了这些罪错少年,一些父母也让章玮感到无奈。
有一起强奸案,一个17岁的男孩将一名女子诱骗到地下车库进行强奸,随后女子报警,男孩落网。男孩先承认后翻供,于是男孩的母亲坚持认为自己的孩子被冤枉了。
法庭上,章玮再三询问男孩,男孩当庭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母亲顿时崩溃,对男孩骂道:“我亏待过你什么了?你缺什么我就给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章玮听不下去了:“你儿子从小是在爷爷奶奶那里长大的,你和老公离婚后自己重新组建家庭,你什么时候关心过这个儿子?你和现在的老公生了一个女儿,你儿子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说他现在缺什么?他最缺的就是父母的关心,如果你们多关心他一点,他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个母亲一脸不服气:“我怎么不关心他了?他要钱,我就给他钱。”
“给他钱有用吗?他要的是关心!”章玮气不打一处来,眼前的这位母亲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儿子对她来说,仿佛是一粒可以自动发芽的种子,不需要雨露,不需要施肥,随便扔在土壤里就会长成参天大树,这怎么可能!
无力感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章玮,一个又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她心里回荡。
“法官,我就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他们又不管我的。”
章玮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海边,看着一条一条小鱼被浪潮冲上海岸,她拼命捡起小鱼,用尽全力把他们扔回大海……她终于理解了少年庭法官的辛苦,不仅仅是在办案子,更是在为这些孩子争取未来。
心理干预的先行者
就在章玮调入少年庭不久,作为中国少年审判的发源地,上海法院也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2010年9月,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成立了少年法庭指导处,实现了未成年人审判组织机构在上海三级法院的全覆盖。与此同时,中基层法院的17家少年庭也纷纷行动,探索和完善社会调查、社会观护、过渡性安置就业基地、合适成年人参与刑事诉讼制度等诸多延伸工作。
章玮所在的闸北区法院少年庭曾被评为全国少年法庭先进集体,庭长杜鸣有着丰富的审判经验。2010年年底,杜鸣把心理干预这块工作交到了章玮手里,章玮立即参加了上海高院组织的全市法院少年法庭条线心理学培训,考取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资质,便开始尝试在案件审理中引入心理疏导。
有一起抢劫案,16岁的被告人小轩拿着一把西餐刀,在杂货店里抢劫了一包吃的和一包烟,抢劫原因是饿。
在看守所的提审室内,章玮第一次见到了小轩,他低着脑袋坐在囚椅上,一言不发。
章玮把起诉书副本递给他,向他说明了一些法律问题,小轩时不时地点头:“嗯、嗯。”
“我会通知你父母来参加庭审。”章玮说。
“不让他们来可以吗?”小轩突然激动起来。
章玮有些意外:“和爸爸妈妈关系不好吗?”
孩子摇摇头。
“怕他们打骂你?”
孩子还是摇摇头。
“怕他们知道你犯罪的事?”
小轩点点头。
几天后,小轩的父母从老家赶到上海,一见到章玮,那位父亲便唉声叹气:“小家伙小时候很调皮,一不听话我就打他。他胆子小,在学校里从来没有欺侮过别人。这次公安说他抢劫了,我还以为是诈骗电话,后来一核实,他真的在上海犯罪了!”
“小轩来上海,你们知道吗?”章玮问。
“他只说来上海实习,有老师带,还说自己存了几千元钱,在上海够用,他妈妈还硬塞给他400元钱,我们真不知道他是一个人来上海找工作的。”
“他来上海之前,家里发生过什么事?”章玮继续问。
小轩父亲想了想:“前一阵子他花钱比较厉害,我骂了他,说以后不再给他零用钱了。”
章玮叹了口气:“你们了解小轩吗?”这对父母哑然了。
在心理疏导时,小轩曾对章玮坦陈,他学的是电子专业,实习期间,他看着身边的同学要么成了机修工,要么做了小组长,心里十分烦恼,正巧网上查到上海松江有许多电子厂,而父亲又在家里骂了他,于是便决定来上海闯一番。没想到短短几天就花完了身上的钱,饿得实在不行,便想起了抢劫。他也想过打电话给父母,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不想丢面子。
自我意识强、情绪两极化、心理“闭锁”、行为易冲动,小轩的言行完全符合青春期少年的心理特征。
“关心和爱护不能只停留在基本需求上,孩子撒了这么大一个谎,你们都没察觉到,而且平时采用的打骂方式对孩子影响很大,你们一定要采取宽容的态度,多给孩子鼓励和支持。”章玮用心理学的知识提醒着这对父母。
小轩一审被判缓刑,释放当天,小轩的父亲拉着儿子的手一个劲儿地说:“知道错了吧,知道错了吧,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母亲则在一旁直掉眼泪。
“和父母拥抱一下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章玮轻轻地说道。
话音刚落,一家人抱头痛哭,小轩边哭边说:“我知道错了!”
一切为了孩子,章玮和少年庭团队一步一个脚印:从章玮一个人既做裁判者又做心灵陪伴者,到她与心理专业硕士合作,对未成年被告人进行“房树人绘画测验”;从引入“沙盘疗法”进行心理疗愈,到建立心理咨询室、配备心理评估软件,2015年闸北区法院与静安区法院合并,一个专业有序的心理疏导机制已经在合并后的静安区法院少年庭日趋成熟。
后来,刑事诉讼法司法解释明确人民法院可以根据情况对未成年被告人、被害人、证人进行心理疏导,根据实际需要并经未成年被告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同意,可以对未成年被告人进行心理测评,心理测评报告可以作为办理案件和教育未成年人的参考。
章玮很欣慰,心理疏导和心理测评被正式写入司法解释,这让她有一种成就感。
心系未成年受害人
除了未成年被告人,这些年,让章玮更揪心的是那些未成年受害人,一想到他们,她就蹙紧了眉头。
2019年,静安区法院受理了一起涉及地铁“咸猪手”的强制猥亵案。媒体称此案为“上海首例咸猪手入刑案”,社会各方高度关注。
当年7月,一名男子在搭乘地铁时,一开始紧贴一名16岁女孩坐下,通过左手搭在自己右臂的方式掩人耳目,用左手不断触碰女孩左臂。两分钟后,感到不适的女孩往右挪动了一个座位以躲避。没想到男子见女孩不敢声张,继续跟上贴坐,以同样的姿势进一步触摸女孩胸部。女孩前倾后仰尝试躲避,男子仍然不收手,4分钟后,女孩无奈起身下车离去。随后,男子又以同样的方法触摸另一名女子身体,但这一次他失算了,女子察觉后大声质问。男子下车逃跑,被女子和其他乘客在站台处抓获,并扭送到公安机关。证据显示,这名男子当天总共对3名女性进行了猥亵,男子到案后,2名女性勇敢地站出来指认了他。
章玮反复研究这个案子,在此之前,大部分的“咸猪手”行为只是被处以行政处罚,很难被认定为强制猥亵行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取证难,要么监控没拍到,要么目击者不愿作证,要么受害者不敢指认。
那么这一次,地铁里的“咸猪手”行为是否构成犯罪呢?地铁监控拍下了男子的整个猥亵过程,在看到男子对女孩长达6分钟的“猖狂”猥亵时,章玮对受害女孩心疼不已。
“这名男子无论是从行为发生的时间长短、受害人的年龄层次、被猥亵的身体部位,还是造成的危害后果,都已构成了强制猥亵罪。”章玮认为。
“我们要通过对被告人的严惩,使那些‘咸猪手’们不敢肆意对女性下手!”静安区法院副院长丁德宏的观点与章玮一致,他是此案的主审法官。
10月,丁德宏开庭审理此案并当庭作出宣判,法院以强制猥亵罪判处该名男子有期徒刑六个月。
宣判后,“上海地铁咸猪手可入刑”话题一下子登上微博热搜,阅读量达1.1亿次,中央电视台《新闻1+1》栏目对案件进行了深度报道,新华社、中央政法委长安剑等权威媒体也纷纷进行报道转载。12月,该案入选第三届“全国依法维护妇女儿童权益十大案例”。
“法官不能创造法律,但法官应该有勇气去‘创设’案例,通过案件的裁判来引导社会风尚,履行法官的社会责任。”章玮一直坚信这点。
为了更好地保护未成年人权益,从严惩治公共交通领域内的猥亵未成年人犯罪,2022年8月,静安区法院与上海市公安局城市轨道和公交总队、上海铁路运输检察院共同签署了《关于依法惩治公共交通领域猥亵未成年人犯罪的工作协议》,其中对如何精准认定犯罪、从严量刑、加重处罚做出了详细规定,并就如何一站式取证、隐私保护、安抚疏导、赔偿和解、司法救助达成了一致意见。
在审理性侵案件时,章玮的心情尤其难受,这些孩子的身体受到摧残,精神上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她一方面给相关部门发出司法建议,要求这些部门完善人员录用审查和管理制度,另一方面想方设法地为这些可怜的孩子申请司法救助,想尽办法改善他们的现状。
一次,章玮“发怒”了。一个女孩受到了继父侵害,检察院救助了1万元给女孩,没想到女孩的母亲只拿出50元给女儿买了一点吃的,其余钱款都用在了儿子身上。
“两个孩子都是你亲生的,你怎么能厚此薄彼!作为一个妈妈,你是保护女儿的第一责任人,如果你不好好保护她,你就要失去这个孩子了!”章玮在法庭上大声痛斥。
后来,章玮分两次为女孩共计申请了4万元司法救助,每次她都让女孩的诉讼代理人和所在社区的社工共同监督这位母亲使用钱款。
2018年至2022年,章玮一共为18个孩子申请了司法救助,这些救助来自于上海高院与上海市儿童基金会共同设立的法苑天平基金。这些孩子中,有的常年抑郁,有的智力低下,有的身患疾病需要长期服药,还有的居无定所,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仅为5岁。
“每个孩子都应该有美好的未来”
2014年起,除了审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章玮开始负责审理涉未成年人的民事案件。
“一名优秀的少年庭法官,心地一定是善良的,这是原动力。”章玮的现任庭长姚轶捷对章玮的脾气很了解,“审理民事案件,对章玮是一次挑战,也是一次提升。”
做惯了刑事审判工作,一下子掉到“一地鸡毛”的民事审判里,章玮有些不习惯。她很佩服那些老法官不厌其烦地给当事人做工作,也常常提醒自己在审判中要保持居中心态,不偏不倚,在处理未成年人的相关事宜时,章玮则坚持从最有利于孩子的角度出发。
有这样一起离婚案,女方嫌弃男方没上进心,男方指责女方脾气暴躁,双方都同意离婚,但在双胞胎孩子的抚养问题上发生巨大分歧。章玮决定听一听孩子们的意见。
为了让孩子更加自如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意见,章玮选择了相对轻松的视频方式进行谈话,孩子们在家通过手机与她交流。
“你们想不想妈妈呀?”在一番愉快的开场白后,章玮渐渐拉近主题。
“妈妈喜欢发脾气,一发脾气就哇哇乱叫,还拿刀吓唬我们!”一个孩子的脸色突变,害怕地直摇头。
“她不许我们说话,我们俩要在一起,不要分开,我们要和爸爸在一起!”另一个孩子又接着补充。
章玮看了一眼正坐在身边的女方,女方打着手势表示想和孩子说话,于是章玮接着问:“你们的妈妈就在我的边上,和妈妈说两句话好吗?”
“不要,不要,我们不要和妈妈说话!”孩子们一口拒绝,女方无语。考虑到孩子们的意见,女方又没有足够的经济来源,最后,章玮将这对双胞胎一起判给了男方抚养。
孩子的心是最纯净的,不会伪装。
在一次静安区法院组织的公众开放日活动上,一群聋哑孩子来到圆桌法庭,章玮像往常一样给孩子们讲解着法庭的设置,手语老师则在一旁打手势翻译。
突然有一个带着助听器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发着音,和旁边的老师拼命比画着想问些什么。
章玮接待过很多学校的学生,一名国际学校的学生曾问她:“中国的法律和国外的法律有哪些差别?”公办学校的学生则问她:“如果我以后想做法官和检察官,我需要做哪些准备?”眼前的这个孩子会问她什么呢?章玮微笑着侧耳倾听。
“他想问,什么叫遗弃?什么叫虐待?”手语老师对章玮说。
章玮一愣,心里升腾出一股酸楚。她看了看孩子,然后耐心地给这个五年级男孩解释了相关法律的规定,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章玮想了想,又通过手语老师问孩子:“你爸爸为什么要打你?”
孩子马上会意,朝章玮笑了笑。
“你爸爸打你不一定是虐待,他为什么打你,是你做错事了打你,还是无缘无故打你,能告诉老师吗?”章玮小心地继续问,但孩子不再回应。
章玮不再追问。活动结束后,她悄悄提醒带队老师:“要关注好这个孩子,看看父母对他有没有过激行为,有没有把情绪发泄在孩子身上。”
做一名少年庭法官好难,章玮看着师生们远去的背影,内心十分感慨。
从事少年法庭工作12年,章玮一共审理了涉少刑事案件700多件,撰写的法律文书被评为上海法院优秀裁判文书,论文被评为全国法院系统学术论文三等奖,审理的案件被评为上海市妇女儿童维权十大优秀案例、上海法院精品案例,她与华师大心理学研究生共同撰写的近3万字的心理辅导报告也被收录在《给青少年一个健康的心灵》一书中。2022年9月,章玮被评为人民法院少年法庭工作先进个人。
章玮喜欢捏娃娃,因为每一个娃娃都是不同的,就像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人生。她希望每一个孩子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你长大是为了什么呢?”
“我长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你有什么事情要做?”
“等我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女儿4岁时的回答一直萦绕在章玮的耳边。是呀,谁也无法阻止一个孩子长大,阻止他(她)成熟,阻止他(她)拥抱这个世界。
章玮笑了,大眼睛忽闪忽闪,像个孩子。